土耳其的咖啡，威尼斯的馆

威尼斯的阳光中，咖啡和书籍杂志更配，而不是手机。（刘洁/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5月4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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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开着导航一直盯着手机，与这个城市的本质属性作对呢，迷路与惊喜才是最让人心生眷念的威尼斯。没路了，走累了，就随便拣一个小咖啡馆坐下休息，看看鸽子，偷听当地人讲话。

身为游客的我，第一次来到威尼斯，被无数次描绘过赞美过的威尼斯，这个“庆典中欢愉所在，人间狂喜纵情”的威尼斯，忽然就这样真实地展现在眼前：一出火车站，猝不及防扑面而来的便是开阔的运河、教堂、大桥，以及威尼斯特有的海腥味。像无数游客一样，我也顺着大流，上上下下走过不知道多少桥，穿过一条又一条或宽或窄的巷子，顺利地一路摸到圣马可广场，这个拿破仑口中欧洲最美丽的客厅。

“把阳光下疲惫的目光投入没有窗户的幽暗中，在小船里漂流，或者坐在阳台上把双腿耷拉在外面晃荡，或者在佛罗里安咖啡馆喝咖啡。威尼斯人的一天就是如此琐碎。”在亨利·詹姆斯笔下，多精致的琐碎。

不用花时间去找，在圣马可广场上，你只需要跟着音乐就能看见佛罗里安斑驳的外墙。而踏入这间咖啡馆时，我深深折服于它的优雅奢华与厚重历史，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又像误入了哪个老电影的片场，一时有点恍惚。于是我也不例外地，一狠心，掏出十几欧来感受一次凝聚着历史的咖啡。我们中国人常说的，“来都来了”。

圣马可广场，拿破仑口中欧洲最美丽的客厅。（李天宇/图）

一杯咖啡一个世界

然而在威尼斯久了，渐渐融入到这座迷宫的生活——为什么要开着导航一直盯着手机，与这个城市的本质属性作对呢，迷路与惊喜才是最让人心生眷念的威尼斯。我开始像当地人一样四处闲逛，漫无目的地穿行于各种蜿蜒曲折的小巷中，有时候会遇见欢乐的杂毛小狗，有时是寂寞幽深的庭院，有时忽然出现一条小河——没路了。走累了，就随便拣一个小咖啡馆坐下休息，看看鸽子，偷听当地人讲话。

有一天，我逛到威尼斯大学东方学院附近，大学旁边总能遇到些好吃的，这点跟国内一模一样。巷子口有一个无名小咖啡馆，我像平时一样，要了一杯浓缩。

“好啦，您的浓缩，糖在那边。”咖啡师快手快脚地递给我咖啡，随手一指，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典型意大利男人。

“谢谢，但是我不需要糖，我喜欢苦味咖啡”，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再来块烤杏仁果酱小饼干。

“请问你是中国人吗？”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喝咖啡不加糖的中国人。”

就这样我和学中文的意大利姑娘玛塔开始聊起来，顺便也问了她咖啡对她来说是什么。

“咖啡，”她严肃起来，“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情之一。首先是选豆子，每一年气候不一样，产地不一样，豆子的味道不一样，你要仔细分辨它们的味道，然后把不同的豆子混合起来，得到你想要的味道。然后是炒豆子，温度、速度，都非常关键，哎，我可能说得太专业了。比如，我们面前的咖啡机，每天咖啡师都要根据天气、湿度等因素调整手法，而且水的味道也至关重要，我有一个那不勒斯的朋友，搬家到米兰了，还抱怨说咖啡都煮不出来家里的味道了。”

说了一大堆，她忽然停下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用中文说：“一杯咖啡，像你们说的，是哲学，一朵花一个世界。一杯咖啡，是一个大的世界，一个只有一分钟生命的世界。”过了一分钟，咖啡就死了，不好喝了，所以星巴克之类的在意大利才会不被接受吧。想起王尔德也曾经抱怨过，变凉的咖啡和变温的香槟一样，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我忽然很开心，为在异国不期而遇的东方哲学，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威尼斯，这个小小的潟湖城市，从公元前十世纪的城邦，到荣耀的威尼斯共和国，从罗马帝国，到意大利王国，承载着沉甸甸的历史，却以一种奇异的轻盈感绽放于亚德里亚海上，作为丝绸之路的终点站，迎来东方的哲学和咖啡。

“一花一世界”的东方哲学，到了欧洲，成了“一杯咖啡，一个世界”的西方哲学。（李天宇/图）

余生中的每一个早晨和你喝咖啡

咖啡、披萨、意大利面，是让意大利人最引以为傲的美食。我私底下总怀疑披萨和马可波罗游中国有千丝万缕的说不清的关系，而咖啡，却真不是苗正根红的意大利饮品。“但它是在我们手中发扬光大，闻名于世界的。”意大利人如是说。

毋庸置疑，咖啡在意大利人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不管是在家庭内，还是在外面——它用不同的方式，将意大利人联系在一起，每一杯咖啡都交织着他们每天大大小小的情绪，传递着或微妙或激烈的情感。而咖啡馆，就像这个城市的小型舞台，从早到晚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故事。我们想象一下，咖啡作为全球仅次于石油的第二大交易，每一年在意大利境内的人均消耗量都在10斤左右，其中70%消耗在家庭内部，20%发生在咖啡馆，还有10%消耗于工作场所。这些统计数据可能不足以明晰地告诉我们意大利人在文化和生活习惯上的特点，但是已经能让我们飞速编出一百个故事来了——意大利版的《四世同堂》《茶馆》《志明与春娇之咖啡故事》《纵横四海之咖啡之战》。

在我们熟悉的星巴克，以其为代表的美国，还有一些北欧国家，你都可以买到大杯的咖啡饮料，忙的时候可以拿在手上边走边喝，闲时可以约朋友在咖啡馆待整整一个下午。而在意大利情况可不太一样，咖啡只是早餐的一部分，或者只在休息的间隙饮用，绝对不会有人手捧咖啡慢悠悠地逛街——别忘了，意大利的咖啡可是以一杯小小的浓缩咖啡为身份标识，Espresso，意思是“快”，做得快，喝得也快。人们到咖啡馆，一口气喝完一杯浓缩，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聊天，或者走人，那些抱着笔记本在咖啡馆工作的，多半是外国人。

我也曾是被暗暗嘲笑的不合时宜的外国人，会在下午三点，咖啡师问我要点儿什么的时候，理直气壮地买一杯卡布奇诺，然后一个人坐下来，在一群口沫横飞聊天的本国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有时他们也会停下来，对我挤眉弄眼的，那时候我还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外国人注意啦，在意大利，早晨十点以后，就没有人会喝卡布奇诺了。

“你呢，你要点儿什么，马西莫？”

“我只想和你喝早晨的第一杯咖啡，这对我来说就够了。但一定得是我们余生中的每一个早晨，你觉得怎么样？”

（李天宇/图）

这么甜的意式情话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是我最近看的小说。合上小说，我起身到厨房，点火，煮上咖啡，开始挨个敲室友的门：“苏菲，喝咖啡吗？安吉拉，咖啡？谁要咖啡？”姑娘们一个个探出头来，随着咕噜咕噜咖啡沸腾的声音，整个家活泼起来，一时间颇有点暮色四合炊烟起，锅碗哐当烟火气的意思。

如果你要问你的意大利朋友，咖啡意味着什么？那你可能要花上一天时间来听故事了。

“咖啡对我来说，就是辛勤工作的褒奖，我埋头苦干一段时间，然后咖啡时间到了，多美好啊，休息、咖啡、和朋友聊天。”

“咖啡和爱人一样，是让你早上能微笑着起床的东西，特别是星期一的早晨，妈妈咪呀，你懂的。”

“咖啡啊，我觉得是陪伴，你知道我们意大利人不喜欢单独一个人待着，感觉特别悲惨。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去咖啡馆喝咖啡，和朋友见面，也有可能遇见新的朋友。”

“我一天要喝三杯咖啡，早上一杯，中午一杯，晚上一杯。咖啡其实对我来说也不能提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得喝，不然感觉缺了点什么。”

“怎么说呢？你知道一首歌吗?我需要你，就像需要水和咖啡。意思是说这几个都是生活必要的。”苏菲是个爱唱歌的活泼的姑娘，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了。

我读的这本小说，男主人公是三十几岁的单身男人马西莫，在永恒之城罗马的中心地带有一间小小的咖啡馆。每个黎明，他会穿过还半梦半醒的街道，伴随着刚出炉的面包香味，来到自己的咖啡馆，在那里，清晨的第一杯最浓最香的咖啡正等着他。日子一天天在卡布奇诺和浓缩咖啡中平静地度过，直到有一天，一个绿眼睛、脸上有雀斑的外国女孩推门走进来。像不像意大利版的《卡萨布兰卡》？“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偏偏走进我的。”

和小说主人公一样，作者自己也是在罗马郊区的一家典型的社区咖啡馆工作，往来其中的与其说是客人，不如说都是街坊邻居，像我们的八十年代，谁都认识谁，一推门，要杯咖啡，然后一圈招呼，开始交换最新的八卦——活脱脱的小区文化。 

咖啡登陆欧洲的第一站

关于咖啡的起源，众说纷纭难以考证，各位学者也难以达成一致。从命名上来看，咖啡可能诞生于埃塞俄比亚，它的名字来源于该地的一个小镇卡法(Kaff)。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卡法有位牧羊人，他放羊时发现羊因为吃了一种红色果实而变得十分兴奋，于是他将这种果实分给其他人吃，后来大家就将此称为咖啡。而《厨房的科学和吃好的艺术》一书的作者，意大利文艺批评家，同时也是美食学家的佩来格里诺·奥尔图斯(Pellegrino Artusi)却认为，咖啡是被僧侣们偶然发现的，它让人兴奋的功效，正好可以用来对付夜间祷告最大的敌人——困倦，于是僧侣们试着将这种小果实烘烤碾磨泡水，做成饮料分给大家。

在阿布达尔·卡迪的《咖啡由来书》中我们还能读到另一个阿拉伯人的咖啡起源传说，讲在十三世纪一个名叫雪克·奥马的酋长被族人驱逐出也门，流浪在沙漠中就要因为饥饿身亡时，发现了树枝上红色的小果。因其又硬又苦，奥马将它加水熬煮后喝下，精神为之一振，由此得救。

咖啡的诞生甚至也能从宗教作品中找到一些踪迹。比如《圣经》故事里娅比该的丈夫惹怒了大卫，于是她带着大批礼物去找大卫求情，其中“烘焙的颗粒”被有些法国学者认为其实是咖啡；而在示巴女王的故事里，她去觐见所罗门王时所带的“珍贵的石子”也是咖啡。在一些犹太教旧约的文献里，是大天使加百利手持咖啡树枝来到穆罕默德的梦中，从而解决了他的嗜睡症。

至今咖啡还在解决着现代人的嗜睡症。（李天宇/图）

如果传说太久远，我们可以从十六世纪咖啡来到欧洲来看一看咖啡是怎样一步步从东方征服西方的，摇身一变成为中产阶级的宠儿，怎样在意大利扎下根来。早在十五十六世纪时，咖啡还没有进入欧洲大陆，就因为它抗抑郁和助消化的药效被医生和科学家所注意，比如1592年，意大利帕多瓦的一位医生兼植物学家Prospero Alpino，就从东方带回来几袋咖啡，并绘制了第一幅咖啡植物和果实形态的版画。

在十六世纪，咖啡离开了故土，首次来到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开始了它征服欧洲之旅。也是因此，说起咖啡，很多的欧洲人都把它和土耳其联系在一起，就像说起数字就想到阿拉伯人一样自然而然。那时的土耳其人从早到晚地喝咖啡，任何时间，不为任何理由，也不计数目，想喝就喝，如同抽烟一般频繁而随意。男人、女人、小孩，在家里，在工作场合，在街头流动小摊，到处都是人在喝咖啡，如果有需要的话，喝完一杯，再来一杯。

十七世纪的威尼斯，是连接东西方的重要纽带，大量来自东方的奇珍异宝和香料源源不断来往于威尼斯港口。1615年，正是这一年，在小亚细亚广为饮用的咖啡被精明的威尼斯商人从伊斯坦布尔引入到欧洲，而意大利，成为咖啡作为商品登陆欧洲的第一站。威尼斯人成了第一批学习品尝咖啡的人。

花神咖啡馆没有花或神

早期的咖啡是一种非常昂贵的饮料，在药房出售，只有富人才能享有这种奢侈。在1683年，现今的圣马可广场的南面，出现了最早的咖啡铺子，随即像雨后春笋一样一家、两家、三家，短短时间内，这种来自异域的黑色苦味饮料牢牢地吸引了威尼斯人的目光。到1720年12月29日，弗洛里安诺·弗朗西斯科尼(Floriano Francesconi)也在圣马可广场开了一家咖啡馆——威尼斯凯旋咖啡馆，它风格典雅华丽，与之前的伊斯坦布尔风格咖啡铺明显不同，因此被认为是全意大利第一家咖啡馆，在此后的三百年间，见证了意大利的风风雨雨。

这家深受威尼斯人喜爱的咖啡馆常常被人挂在嘴边，为了方便提及，人们干脆就用咖啡馆主人Floriano的名字来叫它，在威尼斯方言里唤做Florian弗洛里安——相当于李小明开了个咖啡馆，大家就叫它小明咖啡馆一样——在中文里被很多人叫成花神咖啡馆，其实别想在那找到花或者神，巴黎的花神咖啡馆附近倒是真有一尊花神芙洛拉(Flora)的雕像。

弗洛里安咖啡馆经历了三百年的风风雨雨。（李天宇/图）

到1763年，威尼斯已经有218家咖啡馆，一托盘咖啡加上巧克力，成为最能表达友谊和爱情的礼物，而弗洛里安咖啡馆则是饮用咖啡最时髦的场所。其中往来着各种贵族与文人雅士，从现代戏剧之父卡罗·奥斯瓦尔多·哥尔多尼到充满传奇色彩的风流才子卡萨诺瓦,从歌德到狄更斯，从拜伦到亨利·詹姆斯,无一不曾在弗洛里安咖啡馆高谈阔论，留下自己的足迹。除此之外，弗洛里安咖啡馆还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接待女宾的咖啡馆，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受欢迎的约会地点，又有多少爱情故事在其中上演。

十九世纪的弗洛里安咖啡馆见证了意大利许多重要的历史时刻。先是在18世纪中期，建筑师Cadorini将咖啡馆重新装修，从两个小间扩出了好几个内室：名人厅,其中有我们熟悉的马可波罗和提香；参议院厅，墙壁上描绘着科学和艺术的场景，“进步与文明引导世界”；充满了东方的异国风情的中国厅和东方厅；四季厅，里面装饰着代表四季的仕女画像。

不久后的十九世纪，1848年，欧洲各国爆发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系列武装革命，这场革命间接导致了意大利的统一运动。弗洛里安咖啡馆变成爱国者的“会议室”，各个政治派别的能人志士都曾聚在参议厅各抒己见言辞激昂；它还曾是“临时医院”，收治了不少在民族复兴运动中受伤的爱国人士，可以说它与威尼斯甚至意大利的历史密不可分。在十九世纪末,威尼斯市长里卡多·塞瓦提可和朋友在弗洛里安咖啡馆的参议院厅讨论要发起世界艺术界与建筑界的盛会：威尼斯双年展，并在1895年举办了第一届的国际艺术展。由此，弗洛里安咖啡馆终于从意大利历史的尘土中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弗洛里安咖啡馆的典雅与华丽。（李天宇/图）

弗洛里安咖啡馆内饰。（李天宇/图）

二十世纪的弗洛里安咖啡馆又经历了一些变化，比如又增加了一个小厅，还在广场上增设了固定表演的管弦乐队。洋溢的音乐声，海风在廊柱中穿行的声音，海鸥在云际的鸣叫，斑驳的外墙面，红色绒面沙发上谈笑的客人，金色镜框里的倒影，如同过去的几百年一样，共同装点着这座水之都，桥之城。其实威尼斯从来没有变过，威尼斯人对咖啡的挚爱也从未改变。

弗洛里安咖啡馆增设的管弦乐队表演。（李天宇/图）